-
李桐的夏天
-
楔子
夏天即将过去，我躺在沙滩椅上，海风拂面，睡意阑珊。女儿躺在身旁，怀里抱着玩具熊熟睡，沙滩上热浪滚滚。有人从不远处走来，头发越变越短，身形越变越宽。我摘下墨镜，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。他走进遮阳伞轻声说道，怎么，又做梦了……
夏天，就是这样，梦境与现实交错，一个接着一个。
一 你好，法兰西
当我站在候机大厅透过玻璃窗望向停机坪，才意识到真的要离开了。第一次觉得紧张，一切似乎太突然，变得不真实。窗外飞机依次起降，天空雾蒙蒙的，离港的航班没飞多远便消失不见。要不了多久我也会消失了，像你当初一样，毫无征兆，一闪即逝，无影无踪，又或许未来的某天我也会突然出现，就像这个夏天你所做的那样。
那天我刚和吴岗通过电话，准备去洗澡，你的电话打进来了。妈妈喊我接电话的时候冲我撇了撇嘴，我有不好的预感。听到你的声音传过来，我不能确定自己的感受是欢喜还是怨恨。
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在网上聊天。我其实很愿意这样聊天，喜欢你的文字，感觉比见面说出来的更深情也更温暖。多希望能一直聊下去，你没提出见面，而我也没有同意见面。可每次都是这样，你提出要求我就被动接受，这就是我们的节拍，也是宿命。
那天下午我去上法语课，下课后吴岗约我吃饭，彼时的我还没做好准备接受他，为了找个借口便答应了和你见面，现在看来这个主意糟透了。
约会时我总是喜欢早到。那天我躲在不远的地方，看着你出现，看着你迎风站立像雕塑一样。很多时候和你面对面我会觉得紧张，即便你柔情似水轻声细语，我还是觉得不安，因为多数时间你总是表现得很冷漠，拒人于千里的样子，我不能确定你在想什么，总觉得你心里有根刺，稍一触碰，就会跳起来，要么大叫要么逃跑。这次你消失了一年，心里的刺拔掉了么？
那是在热闹的商业区，行人一拨一拨急速聚集然后立即散去。我们就站在人堆里旁若无人聊得很开心。关于你的突然失踪，我没问你也没说。一转眼夕阳西下，我们很有默契地转身一起向我家走去。你牵我手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很自然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，好像我们昨天刚见过。就是这样，我们总是希望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，人生永远如初见。
那天我们走了最远的路，比之前一起走过的所有路还要多。一路上我在想，有时候我们遇见一个人会和他走完一生，和其他的那些人就只是走过一程，然后一拍两散，老死不再相见。有时候残酷的现实就是，和你牵手的人心里面永远装着另一个人，大家各怀鬼胎，踽踽而行。
因为胡思乱想，接吻时我有些心不在焉。不过天桥下的那一吻却令人印象深刻——我亲在你的脸颊上，觉得你微微一颤。因为太昏暗，我不确定你是否红着脸。我能感受到你跟平时不一样，作为一个老手你表现的像个少年，那之后我一直觉得你真应该去当演员。
对接吻这事儿我其实有点着迷，可又不是很擅长。我喜欢耳鬓厮磨亲密的碰触，不喜欢深吻湿吻口水太多。最讨厌接吻的时候脱离主题上下齐手四处乱摸，典型案例就是那晚在我家楼下漆黑的楼道里和你吻别，因为太用力觉得嘴唇快要渗出血来了。最可气的是，你的手从我的背部一直滑向了臀部！为什么每次你都要破坏气氛，为什么你就不能表现得像个绅士呢。
为了说服自己接受不安定的你，我整夜都没怎么合眼。早上醒来，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你。我知道提起结婚这件事或许让你觉得有些唐突，可我始终相信人的第一反应相对真实。我不怕受伤，我怕欺骗。
现在，我坐在宽大的波音747里，机窗外星光点点，不远处一片灿烂的灯火隐约出现，广播里空乘人员柔声说道：Bienvenue en France（欢迎来到法兰西）。
二 短发女孩
早上，你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没睡醒，整晚沉浸在幸福中，美梦连连。这个夏天对我来说是新的开始。我转让了小店，休息了几个月，准备重新上路。最庆幸的是找回了你，我打算忘掉过去和你重新开始。有些爱真的可以重来，这真让人兴奋，让人感恩。
我想起个故事。那年夏天我还是个少年，班里来了新同学，一个清秀的短发女孩。我被她深深吸引，整日心神不宁。几周后我鼓起勇气打算做点什么，这才发现她和隔壁班的帅哥手牵手走过。我心痛欲绝。然而故事并未结束。一年后的某个夜晚，早已单身的女孩和我单独呆在一起。我们并肩站在窗前，她靠向我的怀里，轻风拂面，走廊空无一人。我听到两颗心砰砰砰乱跳。女孩微微转身，仰起头眯起眼——我的大脑突然短路，迟疑了片刻——错过了那一吻。很多年过去了，我们再也没见面，彼此失联，杳无音讯。
有时候我们为做过的事感到后悔，有时候我们为错过的事觉得遗憾。如果时光倒转，或许我们愿意把事情做完，不留遗憾；如果无法实现，那我们就把它记在心间。或者像现在这样，说个故事，写首小诗，以示纪念。
你出现的夏天，我留了一头长发，看起来像古惑仔而非艺术家。你留着短发，你学画。画画的女孩有独特气质：热爱生活，藐视权威，怀疑世界。有段时间你常来店里，刚好两个朋友也在，石头和你主动搭讪，我们认识了。有天我外出回到店里，你坐着和他们聊天。石头对你有好感，想要你的电话，你却突然转头想要我的电话。你干的可真漂亮。
石头要走的前一天，刚好是他生日，我们一起去庆祝。吃饭的时候我从卫生间出来，你们仨儿凑在一起冲着我坏笑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你对他们说，你根本不喜欢我，你对我没兴趣。
朋友走后，我们俩一起吃饭，是家小饭店，我们坐在昏暗的角落里。我对你说，一直觉得喜欢美食的女孩比较可爱。相比之下她们更加热爱生活，更有趣也更友善，我喜欢和这样的女孩交往。我会注意那些抢着点菜的女孩，主动跟她们交谈，看看是不是符合我的理论。你插话说，还好我不是一个扭捏的人。我跟着又说，事实上这样的女性从古至今都很受追捧。过去人们为了更好地繁育后代，优秀的女性必须是丰乳肥臀，到了现代丰乳肥臀的意义变了，可它还是标准。你要知道，想要达标就需要足够的营养，所以必须吃的更好，吃的更多才行，这是科学。你说，净瞎扯，照你说的，岂不是胖女孩更受欢迎，不可能。我一本正经地说，当然啦，起码我喜欢胖丫头。而且你看，喜欢吃的女孩通常更加外向，更善于交际，也就会更加受欢迎，所以你一定得多吃点。
饭后送你回家，我们站在漆黑的楼道里接吻。我突然想起那个短发女孩的故事，我发现原来“吻”这个字很有意思，“口”和“勿”意思就是——“不要用嘴”——那应该用什么呢！？
对了，石头走的时候，特意向我打听这个女孩，石头是隔壁班的那个帅哥。
三 天蝎座
整个夏天我忙着考试，每天昏昏沉沉的，你的来信让我放松，稍稍喘口气。到马赛的第二天，雨下了一整夜，天快亮的时候，雨渐渐停了。窗外的小巷湿漉漉的，阴森恐怖，我的心情跌到了冰点。你在信中说，你诚恳地道歉，你说为了你的唐突和你的冷漠。我很感动，真的，我感受到了你的诚意，你心底的温暖。我接受道歉，可是一切都已经错过，结束了。
成长的路上，我们总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。我们左顾右盼，其实只是在寻找同一个方向，同一个人。有些人不管不顾，一次次前仆后继，他们愿意冒风险，结局可能很完美也可能一塌糊涂；还有种人像我这样，不断审视自己，审视过去，不愿冒险，不想重蹈覆辙，他们只想要平淡地、快乐地生活。
上大学的时候，我认识了那个男孩，他画画组乐队排实验话剧，也留着长发也写诗，和你一样是天蝎座。他外冷内热，不喜欢见陌生人，和亲近的人在一起，他便口舌如簧，侃侃而谈。他思维活跃想法很多，待人也很真诚。我们低调地在一起。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的炙热，他的癫狂，我被轻易地烤干直至烤焦变成一堆炭。
那天是我的生日，朋友们聚在一起，大家都很开心。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很冷漠，坐在那不发一语，表情严肃像座雕像，大家不欢而散。一个难忘的生日，那是我们平日相处的缩影。他总是阴晴不定，我要常备着雨伞和太阳镜，对我来说这真是个挑战。
我本想试着说一个完整的故事，详细描述我和他的过去，可绞尽脑汁也做不到。记忆安静地躺在那儿，没有内容只有颜色，一半明亮一半灰暗，开心的场景不知为何，争吵的画面也说不出缘由。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故事，如果故事不见了，人生算什么？
说到这我应该感谢你，你让我记起那些迷失的过往，青涩的回忆。我想你应该注意到了，你们两个是多么地相似。有时候我会分不清，那些故事里的究竟是你还是他。不管怎样，我都不想再一次被烤焦，我只能抽身撤离。天蝎座是我最怕的星座。我给你的回信的确是“硬棒棒的”，可我不会柔软也不能柔软，我需要冷静和决绝。
四 蓝色雕像
你打电话问我会不会和你结婚，我感到有些突然，一时语塞。事实上这个问题并非难以回答，我只是希望措辞能够委婉或者说准确。我知道回答的不干脆可能让你觉得不舒服，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，那天过后我们竟再也没见过，吻别真的变永别。
大学的时候，有天下午同学们都不在，我一个人在宿舍。整栋楼异常安静，窗外云淡风轻，我站在窗前哼着歌。这时有人轻声唤我，我探出头看见女友站在楼下，仰着头笑着冲我挥手。那一瞬间我突然恍惚了，愣在那儿半天没说话。甜蜜的时光总是让人浮想联翩。我在想这一刻竟是如此美妙，让人难以置信，是真的么？会永恒么？我既幸福又忐忑，恍若梦中。那一刻我第一次想到了婚姻，突然觉得结婚的感觉就是这样了。
毕业前夕，我和女友在分手边缘。她主动找我，我却沉默以对，大家不欢而散。事实上我内心波涛汹涌，激情如火。可每次都是这样，话到嘴边却如梗在喉，错过的事情永远比得到的更多。所以我在写给你的信中说过，我一贯后知后觉，对她是这样对你也是一样，内心的激情和外在的冷漠，在我的身上永远同生同宿，一并存在。
有段时间我没给你打电话，一大早你来店里找我。你不说话，你只是看着我，我也不说话，装作和平时一样。基本上我就是这种状态，投降了也不交枪。没多久我们见面越来越少，一切看起来很自然。记得有一次我和朋友坐在门前聊天，你从不远处走过来，你目不斜视静静走过，印象中你穿一件天蓝色的裙子，你不说话的样子像一座雕像。
五 旅行
夏至，我和朋友驾车在欧洲游历。从马赛的伊福岛一路北上，历时几周，走了好多的国家。眼前的画面随着时空交错变换，心情也跟着起起落落。有时候人生就像旅行，遇见一些人经历一些事，不喜欢了就走开，走累了就停下来。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把它当做家了，如果彼时刚好有人相伴，那个人便是家人。
旅途中我发了照片给你，也收到你写来的信，再后来我们的联系中断了，我们开始各自旅行。就是这样，我们守在地球的两端，继续遇见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事。我们停下来，有了家人，然后和家人一起继续旅行。
六 诗与信
夏末的夜晚，我坐在临街的窗前。窗外车来车往，一片灯火，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女孩从眼前缓缓走过。我在想，或许我可以写个故事。我不是作家，文章也写得很烂，可我有个故事，一个穿篮裙子的女孩的故事，一个关于我们的夏天的故事。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故事，它不讲战争，不是谁的奋斗史，内容不深刻不复杂不晦涩，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关于爱与成长的小故事。
很多时候我们觉得故事都是虚构的，事实上故事远比现实更真实，因为只有在故事中你才不用考虑他人的感受，不用虚伪，可以真诚。故事是有起源的，我的故事来自那些诗和信。已经很少有人写信，更不要说诗了，那些矫情的文字看起来像是一枚枚印章，把时光留住，永远鲜活。
尾声
夏天即将过去，我躺在沙滩椅上，海风拂面，睡意阑珊。女儿躺在身旁，怀里抱着玩具熊熟睡，沙滩上热浪滚滚，海面上雾气缠绕。我徘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，搞不清自己是故事的亲历者还是叙述者。
夏天，就是这样，梦境与现实交错，一个接着一个。
（完）
附录：诗与信
2012 夏 沈阳